麦苗

文十九

第一章   

       1.
       我叫麦苗，从现在开始计时，我将在32天后，死亡。

      2.
       晚22:30整，是我一天结束的时间，我会提前五分钟，做以下几件事：把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上、拖鞋紧贴地砖缝的一条线排列整齐、手机关机、剥掉所有的衣服、钻进被窝。

       30分钟后，我会准时进入梦乡。

       日复一日的计划似乎被打破了，我平躺在床上，盯着黢黑的天花板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。一个荒唐至极，完全无厘头的想法。

       我想死。

       3.
       在死亡之前，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       一、卖掉房子，送它们去该去的地方。

       二、辞职，做一个无业游民。

       三、去找赵响，跟他打一个告别炮。

       4.
       夜晚不适合思考，更不适合做决定，当我完全被黑暗笼罩，我是感性的，我所有的思考完全跟着我的心在走。

       当然，我的意思不是反悔。

       我完全认可死亡这件事，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把我唤醒后，我更加坚定。

       只是，去找赵响睡一觉，是我追随内心做出的愚蠢决定。

       赵响是个令我捉摸不透的人。我爱他，但我无法理解他。准确来说，我们互相无法理解对方，所以我们才会分手，即使我们爱对方。

       和前任约炮，显然不是个好主意。

       我把约炮排在末尾，留出足够的时间，思考是否要把这一项划掉。

       5.
       我所居住的位置在一个老城区，是20世纪90年代建起的第一批商品房。房子约70平米，三室一厅，五人居住。十岁以前，我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，十岁以后，我搬进侧卧，托了爷爷的福，我第一次关上房门，有了自己的空间。

       要好的朋友听了我说的话，面露惊悚，问我睡在死过人的房间，不害怕吗？

       怎么会呢。比起被病痛折磨死，自己先一步结束疼痛，不是更好吗？主动的了结和被动的死亡，前者显然更酷，我很佩服爷爷的勇气，于是我对朋友说：“爷爷是个帅气的人。”

       大概从这个瞬间开始，我的思想在潜移默化地改变：人的生命握在人的手里，而不是握在时间的手里。

       我有权利随时叫停我的呼吸。

       6.
       房子托管给了一家名叫“21世纪幸福房产”的中介公司，由于是老城区，卖不出太高的价格，每平方米6000元左右，到手大概四十来万。

       去过中介公司后，我在市中心附近的酒店包了一间单人房。此前，中介公司的房产顾问问过我，房子内的家具是存是留？

      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地，把房子唯一的钥匙抛给了他，那儿的一丝一毫我都不想要。

       “看买主的意思吧。买主的资金周转不开，可以暂用，若周转得开，提前打个招呼，我来联系搬家公司。”搬出来，全卖掉。

       除了我自己之外，我没有从房子里带出来任何东西。

       7.
       酒店对面两百米左右的位置，有一家科技公司，是赵响工作的地方。站在酒店的阳台上，可以每天看见赵响从楼下经过。

       赵响是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，我甚至常常在想，为什么赵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？相较于白开水的单调乏味，赵响应该更爱刺激味蕾的碳酸饮料才对。

       我们在吵架时，我曾不止一次地对赵响说，“我们的相遇和相爱都是错误的。”

       原本气头正盛的赵响听见这句话，表情会变得像吃了屎一样的难看。

       他仰躺在沙发上，烦躁地抓了抓脑袋，对我说：“你就是根针，一下一下往我身上戳，戳得我全身漏风，老子都他妈快疼死了！”

       赵响是个好人，也是个倒霉的人。好在他本来就好，没有我他会更好。倒霉嘛，自然是在顺遂的人生中遇见了我，片刻的失神，拐进了一条烂路。

       那天中午，我从我们同居的房子搬了出去，单方面地宣布这场恋爱告终。

       我爱赵响，他在四年前跃进我的生命，一脚踩在了失灵多年的开关上，让我的生活重新转动起来。我激动、兴奋、雀跃，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，自大地认为我可以从那段不堪的往事中跳出来。

       脆弱的纸张不会忘记铅笔在上面滑动的痕迹，即使窒息的线条被橡皮擦掉。

       我伤害了赵响，我是个卑劣的人。

       我偷窥赵响，我是个比蛆虫还恶心的人。

       8.
       房子在托管出去的第二周，以41.8万的价格售出，我把打进卡里的钱一次性取了出来，顺手注销了户头。我像个暴发户一样，拖着个尿素袋，大摇大摆地在马路上晃悠。

       爸爸在临死前夕，曾拉着我的手，说：“苗儿，原谅我。”

       或许是人之将死，开始播撒善心，图个良心安稳，以求佛祖保佑他上天堂。他终于愿意松开手，把攥在掌中多年的房子和存折全部过户给了我。他流下悔恨的眼泪，并希望我给他好好操办一场葬礼。

       “家人之间，说什么原不原谅。”

       “……委屈你了，儿子。”

       天真的小孩才会相信大人口中的敷衍。

       人死之后见不着佛祖也不会偶遇撒旦，死了就是死了，火化场里走一回，二百斤的胖子也不过一抔灰。迎着风掀开骨灰盖子，你爱到哪去到哪去。

       拜拜！

       “这样做会遭报应，你再恨他也不能糟践自己。”赵响说。

       我揽住赵响的脖子，亲吻他的嘴唇：“你懂什么，我在解放我自己，我在这场拉锯战中，赢了。”

       赵响：“……”

       我双腿缠住赵响的腰，蹭了蹭赵响的裆，“操我。”

       “你前天还因为太疼掐了我的蛋。”

       “我今天高兴，允许你粗暴一点。”

       赵响的呼吸变得粗重，往前跨了两步把我怼在他与墙壁间。我们互相撕扯对方的衣物，直至一丝不挂，裸裎相对。赵响的一只手握住我的性器摩挲撸动，一只手沿着腰腹向后滑去。

       “直接进来。”我扶着赵响粗硬滚烫的性器，扭腰摆胯地往自己股间送，“赵响，我爱你。”

       赵响似乎有一瞬间的怔愣，但很快，他回过神来，挺腰直入。

       “苗苗，苗苗……”赵响一遍遍呢喃我的名字，一遍遍地说：“我爱你，我爱你……”

       那是场酣畅淋漓的性爱，我在那场性爱中短暂地把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。

       我在世界以外，赵响也在。

       我在世界以外，我隔着屏障消磨我对赵响的爱。

       就像我开头说的，我爱赵响，但我们不合适。

       很快，甜蜜的糖果出现裂缝。

文十九

    第二章

       9.
       他留给我的钱，我分毫未动，它自有它的归宿。倒是我自己工作几年攒下来的钱，全被我挥霍个干净，我可不想等我死了，跑来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，白捡我这个大便宜。

       起初几天，我流连往返于城市中的酒吧，冤大头一般，拿一沓一沓的人民币往人脸上摔，朝天空挥洒。仿佛从我手中洒出去的不是钱，而是水。

       我拧开水瓶盖，把容器中的水倒干净，然后重新往容器中注入叛逆、任性、恶劣、自我。

       这才是我身体里该存在的。

       我还有十四天就死了，十四天以后，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叫麦苗的人。我不考虑十四天以后会发生的事情，不担忧二十五岁的人生会变得怎样。

      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

       我想裸奔、我想骂人、我想躺在马路中央撒泼打滚、我想做爱……

       其实，我想赵响了。

       我自嘲地笑了笑。蜷缩在公园内的躺椅上，我看见三三两两的情侣悠闲地散步、甜蜜地亲吻，空气中弥漫着幸福的味道。

       现下是四月中旬，春风正盛，漫天的杨絮在空中飞舞，空气中隐隐飘着一股清淡的草木香。大地复苏的时节，总是误导人产生出一种名为“希望”的情绪。

       21岁的麦苗也不例外。罕见地给自己买了一块生日蛋糕，藏进书包深处，在夜深人静的凌晨，点燃蜡烛，许了三个愿望。

       一、我希望爸爸快点死掉，不然在我下一次拿起刀的时候，真的会杀了他。

       二、我希望找到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，这份工作不需要太体面，工资也可以不高，它的作用是，帮助我昂首挺胸，抬起头来走路。

      三、 我希望谈一场恋爱，我想遇见一个好人，跟他展开一段爱情，我不在乎我们的爱情是否承受得住时间的考验，我不在乎结果，我只想去爱爱的过程。

       我非常幸运，在不久的将来遇见了赵响。

       我们的相遇很平凡，我们的相爱很热烈，我们的分手很现实。我和赵响的爱情不是童话故事，王子对公主一见钟情，克服万难最终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，幸福美满地度过一生。如果非要硬说，掐头去尾的话，它是一个很美好、很童话的段落。

       新工作入职的第一天，我在电梯碰见赵响。赵响说我们的相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。

       我不解。

       于是赵响给我做了解释：赵响是个拖延症晚期的患者，他每天上班会掐着秒把手指怼进打卡机，但是在遇到我的那一天，他突然起了个大早，认真梳洗了一番，不慌不忙地去了公司，简直莫名其妙。

       恰巧他去得早，恰巧我们相遇，恰巧对上彼此的视线。

       怦然心动。

       听完赵响的解释，我补充了一句：“恰巧我们都是同性恋。”

       “不，是我运气好，瞎猫撞上死耗子。”

       “你说我是耗子？”

       赵响转移话题，拿甜言蜜语轰炸我：“我爱你，是第一个，也是最后一个。”

       我说：“初恋没有好结果。”

       赵响捂住我的嘴，“呸呸呸，不许瞎说。不管是好还是坏，我这辈子认定你了。不要想着甩了我去找其他人，我缠你缠到死。”

       “那我们干脆纠缠到死好了。”我开了句玩笑。

       谁承想，一语成谶。

       在酒店偷窥赵响的第18天，我暴露了。

       10.
       和昨天前天一样，我站在阳台上看赵响从不远处的拐角走来，然后经过。

       赵响是个英俊帅气的男人，他的眉眼柔和，鼻子却冷硬高挺，嘴唇略薄，抿嘴笑时会旋出两个酒窝，优雅得像个王子。但当他张开嘴巴，露出左右两边的虎牙时，整体形象打折，说出来的话能把人气翻天。

       有一次，我做早饭把他那一份的鸡肉给吃了，他立马翻脸，说我区别对待，不爱他了。

       “我是看你咳嗽才没给你的，再说这鸡肉放得有点久了，你肠胃又不好……”我憋屈地红了眼，一股脑把盘子里的鸡肉全拨给他，“吃吃吃，你全吃干净，吃完死在厕所里算啦！”

       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，彼此都有些无措。

       最后问题是怎么解决的。答案是没有解决，我们刻意忽略了问题，彼此都对早晨的矛盾闭口不提。

       我们明明赤裸着做过很多次爱，却在穿上衣服后，羞于展露自己的不足。

       一次、两次、三次……不断逃避，等我们关系变得恶化，试图挽回时，才发现问题已经堆积成山。

       无从下手。

       我盯着赵响的背影发呆。

       原本正常行走的赵响突然顿了一下，像有心电感应似的，转过头来，和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。

       我慌张想躲，却迈不开步子。

       在长久的对视中，我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：完蛋。

        赵响朝我笑了笑，笑得眉眼弯弯，笑得春风满面，笑得我打了个寒战，肩膀悚然一抖，拔腿冲进房间，反锁了房门。

       赵响是个缠人精，狗皮膏药粘在人身上就撕不下来了。

       还有，在我单方面结束分手，从他房子内搬出来，再到现在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，赵响已经快把我的手机轰烂了。

       看吧，偷窥赵响果然不是个好主意。如果再跟他打一炮，他一定会跟着我一块死的。

       最后一项，还是划掉好了。

       不过这好像由不得我做主。

       “哒哒哒——”皮鞋踩踏地板发出极富节奏的声律。

       赵响来了。

       “笃笃笃。”赵响叩响房门，“开门。”

       “麦苗，我们谈谈，你似乎欠了我很多解释。”

       没什么好解释的。

文十九

第三章

       11.
       我的心跳被赵响牵动着，愈来愈快，似乎快要冲出胸腔。我不太信任上了反锁的房门，整个身体贴在门板上，防止赵响踹开房门冲进来。

       和赵响在密闭的空间内独处绝对算不上好事，他嘴巴说得好听，我却不相信他会乖乖坐着听我解释，君子不动手脚那一套，对赵响来说不存在，每次他犯错或理亏，采用的方式无外乎两种：亲吻、做爱。

       均是为了堵住我的嘴。

       “赵响，”我清了清嗓子，“你去楼下咖啡厅等我，十分钟后见。”

       “你会来？”赵响怪笑一声，对我并不信任。

       我被戳中痛点，“你他妈爱信你不信，不信滚蛋！”

       “……我等你。”

      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，我听见赵响的脚步声，渐渐消失。

       如蒙大赦地呼出一口气，绷紧的身体猛地放松，烂泥似的瘫在了地上。

       12.
       我遵守诺言，准点出现在咖啡厅。

       拉开椅子坐在赵响对面，我鼓足勇气看着赵响的眼睛，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，朝他挑了挑眉。

       赵响没有躲开我的视线，我们注视着彼此，仿佛在用眼睛相互较劲儿。

       “你什么意思？”赵响开口问，他在这场沉默的拉锯中，率先败下阵来。

       我装作没听懂：“什么什么意思？”

       赵响：“你知道我在问什么。”

       我：“我听不懂你的拐弯抹角。”

       赵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，我敢确定，他现在非常想扇我一巴掌。

       赵响端起冰咖啡，不要命地往喉咙里灌，连冰块也没有放过，嚼得嘎吱嘎吱响。

       冰块暂时压制住了赵响的火气，“你辞职了？”

       “你爸说给我升职，让我当小组长。”

       “这是好事，你不高兴么。”

       “去你妈的高兴！”我受不了赵响理所当然的口吻，愤愤拍了下桌子，“他给我升职又不给我加薪，干着双倍的活拿着单倍的工资。我只喝了他一口水，他还想指望我撒出来两桶尿给他浇菜园啊！”

       赵响捏了捏鼻梁骨，“麦苗，你文明一点，这是公共场合。”

      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，“觉得丢人你可以离开啊，慢走不送。”

       “你跟我一块回去。”

       “咱俩早掰了。”

       “那是你单方面的自作主张，我没同意，就不算完。”

       我：“你想怎么样？”

       “耗着。”赵响说，“耗一辈子。”

       我脱口而出：“耗个鬼的一辈子，老子13天后就死歪歪了。”

       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
       赵响如遭雷劈，不可置信地看着我：“你、你说什么，再说一遍。”

       我意识到说错了话，抓住赵响没回过神来的空隙，拔腿就跑。赵响紧随其后，可惜他穿了一双不适合飞奔的皮鞋，只能绝望地看着我的背影，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。

       “麦苗——”我看不见赵响的表情，也无法感同身受去体会他此刻的心情，只能从他的声音判断出他的气急败坏。

       该退房了。

文十九

第四章

       13.
       倒计时第十天，我做了一个梦。梦中有五个人，随着岁月更迭，依次消失。最后一个是我，我站在海边，望着茫茫海面上的一座小岛发呆。

       小岛矗立在海面，与城市隔绝，没有喧闹，没有痛苦，是我向往的地方。十岁那年，我天真地以为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房间，就拥有了一座无人打扰的岛屿。

       并非如此。

       撬开的门锁，昭示着我的愚蠢，以极其不尊重的姿态，藐视我的天真。

       表面幸福的生活被打破了。

       一个懦弱，在家中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女人，在某个瞬间幡然醒悟，抡起锅铲，砸碎了客厅的全家福照片，带着他的孩子逃跑了。

       我和她并没有任何关系，唯一把我们俩联系起来的纽带是那个只会嘬着手指要抱抱的孩子，她没有义务疼爱我，但她是个善良的人。

       “你……想跟我走吗？”

       我拒绝了她，当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，反锁房门，假装睡觉。

       深夜，响起噼里啪啦一阵撞击声，是钥匙与钥匙相碰发出的声音。他回来了。一阵寂静过后，再次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，是各种物体在撞击地板。

       男人的权威被挑衅。

      我曾问过赵响一个问题，“你尝过洗碗水吗？”

       “谁有毛病喝那玩意儿啊，傻不傻。”

       我喝过。脖子被一双大手掐住命脉，强迫我打开喉咙，混合着油腻味道和淡淡洗洁精味道的水，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。味道嘛，不太好，不过与其他折磨人的手段做对比，我稍微能接受。

       吐一顿比挨一顿显然更划算。

       “刷拉——”画面突然消失，变得一片漆黑。等灯光再次亮起时，我站在他的床头，双手握着一把菜刀，使出全身力气朝下砍去。

       喉管被割开，呲呲往外冒血，我扔下刀子，推开房门逃跑。

       下一秒，我出现在厨房，手中的刀子滑落，砸在地板上，发出清脆的声响，我胃中一阵翻滚，狼狈地冲进卫生间，打开水龙头。未等盥洗池蓄满水，我便迫不及待地把整颗脑袋埋了进去。

       再次抬头，那座渴望了很久的小岛已近在咫尺，我努力摆动四肢朝它游去。

       忽然，一只手拦住我的腰，贴着我的耳朵轻语：“麦苗，我要跟你耗一辈子。”

       操！

       睁开的双眼直愣愣瞪着天花板，恨不得把它瞪穿。

文十九

第五章

       14.
       以防被赵响抓包，我换了个睡觉的地方，找前台小姐退了房间，重新包了一间其他楼层的。视野没有原本的好，打开手机摄像头放大一下还是能看见赵响模糊的身影的。

       我只想在最后的十天时间，每一天都能看见赵响。

       在那天之后，赵响每天都会来酒店堵我，原本的房间已经被其他客人入住，按正常人的思维来讲，肯定会认为我已经退房离开了。偏偏赵响不是正常人，他坚定地认为我还在这家酒店，但他又没有办法从前台小姐口中套出我的个人信息，于是变本加厉地轰炸我的手机。

       我透过手机放大的画面，欣赏着赵响气急败坏的模样。

       赵响踹了一脚酒店一旁的花盆，怒气冲冲地走了，他走得太急，左脚绊右脚，歪斜着身体朝前冲了两步，撞进了环卫大爷的怀里。

       “哈哈哈——”我双手捧腹，差点笑岔气。

       不能和赵响再睡一觉，简直是莫大的遗憾。

       我不该贪心的，我应该对每天能看见他，感到满足。

       我们在一起四年，我仍然不解，赵响为什么会爱我。全世界有那么多人，他们比我优秀，比我善良，比我有趣；他们有不错的外表，健康的心理，偶尔可以拿出来回味的童年和青春……

       他们才配跟赵响相爱。

       在某个闲适的下午，我窝在赵响怀中，一片一片数天空飘来飘去的云彩。

       “麦苗，要把你的户口迁来我家吗？”赵响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话。

       “什么意思？你在跟我求婚？”

       赵响：“你愿意成为我家庭中的一员吗？”

       我推开赵响，在当下，我产生了一种情绪——不安。

       “赵响，你为什么爱我？”

       赵响对我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，搂住我的肩膀凑过来亲我。

       我挣脱赵响的束缚，捂住他的嘴巴，严肃道：“回答我。”

       赵响咬了下我的手掌心，“为什么爱你……我解释不了爱情产生的原因和它的神奇之处。”他认真想了想，对我说：“举个例子吧，就像我喜欢种花，也知道冬天会来，花会凋落，仍知错犯错。”

       “好了宝贝，别想太多，遵从你内心的第一反应。”

       我此刻也是这种心理，我知道偷窥赵响不对，被他抓住更是会倒大霉，可是我忍不住啊，我就是想天天看着他！

       往好的方面去想，赵响没有超能力，他抓不住我。

       可我忘记了，赵响虽然没有超能力，但他有“钞能力”。

       有钱能使鬼推磨，赵响在夜深人静时分，刷了房卡，推开我的房门。

文十九

第六章

       15.
       熟睡中，一个温热、柔软的物体在我脸颊各处游走，带来一丝说不清的痒感，类似于微风拂面，还蛮舒服的。我深吸一口气，惬意地贴着它不停磨蹭。

       等等！

       春天的空气中弥漫的是什么味道？是花香，是草木香，是大地复苏带来的希望之香。

       那我现在闻到的是什么味道？

       是……

       我倏地睁开眼，只见一根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正迅速充血勃起的鸡巴矗立在我面前，贴着我的嘴角跳动了一下。

       我：“……”

       这根棒子的主人是谁，我压根不需要抬头看。

       “赵响，你可以单方面地强上我，我也可以配合你打一炮。”我仰视着他，强调道：“打炮儿，懂吗？是性交，不是做爱。”

       这样做我们都没有负担，我给自己遗愿清单的最后一项打上钩，赵响放弃对我的执着。赵响最讨厌自轻自贱的人，他曾在我刻意贬低自己时斥责我：“你不珍惜自己，活该别人把你当垃圾！”

       赵响沉默了一下，从我身上下来。

       他收起性器，拉上门襟拉链，双手烦躁地搓了搓脸，我猜他最近过得不太好。借窗外透进来的微光，我看见了赵响嘴唇周围冒出来的胡茬，眼睑下方一片青黑，他肤色白，衬得黑眼圈格外明显。

       赵响极其注意个人形象，他现在这副邋里邋遢、不修边幅的样子，一定是拜我所赐。

       我猜他现在快恨死我了。

       “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？”

       赵响似乎没想听我的回答，自顾自地继续说：“你故意跟我吵架从我家搬出去，是不想连累我，害怕毁了我一辈子是不是？苗苗，你太看不起我赵响了，你死了我绝不独活！”

       我：“……哈？”

       他在说虾米啊？

       赵响：“你明明听懂了。”

       我一头雾水，“我完全没有。”

       赵响死死抓住我的肩膀，用坚定不移的眼神看着我，说：“麦苗，我爱你。我要殉情，你前脚离开，我后脚就跟过去。”

       我懂了。我一把推开赵响，“赵响，你又偷看狗血剧了？你发了毒誓说不看的！”

       我岔开话题，故意扯些不正经的，我清楚赵响为什么半夜跑来说一堆不着头脑的话，我就是想装傻子。

       我后悔了，后悔把赵响牵扯进来。

       “我没得绝症。”

       “我现在特开心、特幸福、特轻松。”

       “我现在想通了，赵响。”我努力编织谎言：“我是真的爱过你，我们也是真的不合适。我讨厌吃韭菜，你每次喂给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张嘴，因为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个扫兴的人。其实不是！当我抛弃我的原则迁就你，平衡的秤杆逐渐向一方倾斜，我开始变得没有下限了，赵响。我对你的爱变质了，在混合进谎言和自卑之后，它成了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讨好。”

       “所以我不想爱你了……不，是我不爱你了。”

       赵响坚定地说：“你在撒谎。”

       我懒得跟赵响扯皮，自暴自弃道：“撒没撒谎不是你说了算的……”

       赵响做事向来随心所欲，他并没有听我说了什么，而是使力推倒我，俯身堵住我的嘴。

       最后一条遗愿实现了。

       我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我们在床上发生的事情，它里面有原始的冲动，带给我的感觉是充满刺激的，是粗暴、热烈、令人兴奋的。它同时也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复杂情绪，酸涩、甜蜜……

       我一边放荡地缠住赵响的腰，说着淫词浪语，求他给我更多的快感一边羞耻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       在耳鬓厮磨间，我攀紧赵响的肩膀，听见赵响蓬勃有力的心跳声，它在一下一下拍打我整个胸腔，就好像医生在为濒死的病人做心肺复苏。

       活下去吧，活下去，我求求你，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，活下去……

       我心脏一阵抽痛，闭上双眼，任由眼泪滑过赵响的背。

       干脆死在床上吧，死在赵响的胯下，在赵响的爱里长眠。

文十九

第七章

       16.
       凌晨五点，我拖着疲惫的身躯，离开了。

      在离开之前，我给赵响留了两样东西：一个吻和两粒花种子。

       大概在我四、五岁的年纪，从同学那里得来了几颗紫茉莉的花种子，当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，只是在回家途中，恰巧心血来潮，在墙根处挖了几个小坑，把种子埋了进去。

       没有给它浇水也没有给它施肥，我几乎在把它埋上的瞬间就把它抛在了脑后，所以它能活，全靠它自己。

       四岁种下的花在二十四岁依然盛开。

       我不禁有些感慨，于是后退几步，采了几粒花种，随手放进背包夹层。

       一放就放了近一年，没想到还能派上用途。

       赵响看到一定会气死，因为压在花种下的纸条上大剌剌写了两个大字：嫖资。

       17.
       我找了个赵响绝对抓不住我的地方，度过了我人生中的最后几天，每天吃了睡睡了拉，日子过得好不惬意。

       在翻看一本书时，读到了这么一句话，说，人忙碌一辈子，不过为了五个大字：吃喝拉撒睡。

       实乃正确！

       “叮咚——”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，我不用打开手机都知道是谁在骚扰我。

       赵响是个有毅力的人，只是他把毅力用错了地方，他应该创业或去打破世界上最长的马拉松纪录。

       赵响似乎并不需要前者，因为那家科技公司的老总是他亲爹。我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气得牙痒痒。那年我刚入职，看见赵响每天午饭抱着两个大馍馍在工位上狼吞虎咽，觉得这人可真可怜，连顿饭都吃不起，挣得那点工资估计全救济家里了，于是心生怜悯，每天把自己的午饭拨出一半，喂给赵响。

       大约过了将近半年，我才从同事的口中得知赵响的身份。

       我暴跳如雷，指着赵响的鼻子骂他是骗子，骗走了我的爱情还不算，居然敢骗我的饭菜！

       赵响很无辜，他说他只是喜欢吃馍馍。

       我：“……”

       赵响：“咦~~~苗苗，你看这大馍馍像什么？”

       我被他牵着走，凝神看了一会，摇摇头：“像什么？”

       “你的大屁股蛋子啊哈哈哈——！”

       我一边大口嚼着馒头一边嘿嘿傻笑，自从遇见赵响，我确实有了许多可以反复咀嚼的好回忆。

       18.
       倒计时三天，我租了一辆车，把后备厢塞得满满当当，驶离了城市。

       车子开了大约一小时左右，到达了目的地。放眼望去，四周空旷，没有任何草木生长的痕迹，更没有一户人家在此居住，对我来说，这是一个绝对安全，绝不会被人发现的好地方。

       打开后备厢，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一个废旧的大铁桶搬了出来，我要做一件大事：烧钱。

       卖房子的41.8万加上他这些年的积蓄，大概百十来万，他表面上说想用这百十来万买一个良心安稳，实际则是给我上了一个枷锁。

       他到死都没有放过我，他用他自以为是的善良为我留下了一套房子，给我下了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。不足百步的房子里，有我前21年的缩影，快乐的、痛苦的、幸福的、恶心的，只要我踏进家门，它们就像鬼一样纠缠着我。

       我说我不在乎，我说我不会被痛苦绊住脚步，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洒脱……其实我内心深处恨死你了，我每天都在诅咒你：你死后不会有名字，你别妄想上天堂。

       我戴上橡胶手套，把尿素袋子里的钱一沓一沓扔进铁桶里面，浇上汽油——

       “咔嗒——”打火机跃出火苗，与钞票共舞。

       我看着肆意舞动的火舌，心里涌出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感。

       狗屁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，恶人就是恶人，活着或死掉并没差。

       我凭什么接受你的善心？

       你凭什么心安理得地去死？

       魂飞魄散才对啊。

       19.
       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最后一天，我像往常一样，穿衣、洗漱、吃饭。在用餐期间，我收到了赵响发来的信息，我放下筷子，擦干净手，小心地点开。

       这有可能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条信息，我应该重视一点。

       赵响发来的是一张照片，拍摄的是一个小花盆，花盆中央冒出一撮儿绿色的小嫩芽。赵响在下一条短信中附上了文字。

       他说：麦苗，等花开吧。

       我摇头笑了笑，关掉手机。

       吃完饭我退了房，在路口打了一辆出租车，要求师傅往沿海方向开去。

       20.
       有的人生命会暂停在九十岁，有的人会停在四十岁，而我决定停在二十四岁的最后一天。我自杀的原因不是我有多悲惨，和我年少的经历没有丝毫关系，我只是觉得现在很幸福、很满足。

       我没有任何遗憾，我想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按下暂停。

       哈哈——如果赵响听了我现在的发言，百分百会跳脚骂我是个自私鬼，把幸福留给自己，把痛苦留给他。

       或许我真的是个自私鬼，一个只爱自己的自私鬼。

       有人爱我的真实，有人爱我的虚伪，但只有我自己，我爱我的自私、卑劣、不堪，我爱我整个人，连同我见不得光的所有。

       我对赵响有愧疚，可是那点愧疚不足以撼动我。

       赵响是个好人，没有我他会更好。

       我爱他。

       “到地方了。”司机师傅提醒我。

       21.
       他推开车门，朝远处的蔚蓝走去。

       “麦苗——！”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——全文完

对辣椒过敏

文十九 发表于 2025-7-4 22:46
第七章

       16.

卧槽！怎么到这儿就没了？？开放式结局吗？呜呜呜呜，看到结尾前我真的忐忑了好久……希望麦苗回头了吧